【人民的名字】青萍之末

江山的确被他踩在了脚下。


只是,只是个开始。

唐宋:

·祁同伟中心。
·少年时期。
·名字取于“风起于青萍之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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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同伟上初一那年他们家里最后一个孩子出生,是个女孩儿。
村里家家户户信奉一个观念:多子多福。管他养不养的起,先生了再说。祁同伟兄弟姐妹不少,够用一二三四五编号了。几个孩子的名字起的也随心所欲,同光同宗同伟同耀,祁同伟偶尔想,干脆把光宗耀祖贴在房梁上算了。
他大哥初中辍学,这事儿很平常,几乎全是惯例,那时候孩子多,家里第一个孩子总是要跟着爹妈一块挑大梁的。他二哥对念书完全不感兴趣,潦潦草草念完了小学,在家里跟爸妈种了几年地,跑去打工了。剩下的几个孩子里除了他还有不到上学年龄的小妹,成绩都是勉勉强强,一门心思只想着混个高中毕业证就出去打工算了。或者不念了直接跟父母去种地,反正种地不需要文凭,你会解方程知道知乎者也,地里的麦子也不会多长几根穗。

小妹自小粘他,因他少时脾气好有耐心。父母没时间哄孩子,经常为了鸡毛蒜皮的事情吵架,带着摔锅砸碗,他妈火气大的险些掀了房顶,站在门口怒吼:本来就穷,还砸东西,活该穷死你。
穷如同一字诅咒,乌云盖顶般扣在他们破败的家里。他父亲因此焦虑燥郁,母亲则尖锐刻薄,完全不肯讲道理。几个孩子一门心思想着赶紧长大离开这个乱七八糟的家。邻里亲朋更没少拿穷来讥讽他们。
这说起来很可笑,村庄闭塞,没有几户富裕的人家,然而就算是五十步笑百步,也要踩一脚更不如自己的来寻求一下心理安慰。

一开始父母吵架的时候小妹吓得哭,被他一把抱起来悄悄出了门。他们沿着小路走,阳光晒的空气发烫。夏天天热,不一会儿出了一身汗,可小孩儿害怕,他不能松手,就这么一直抱着。
走着走着小妹一边哭一边小声问他:“四哥,爸妈怎么了?”
他漫不经心的答:“没事儿,过会儿就好了。”
不能不好,就是有天大的火气也不能同归于尽,不同归于尽就得收了脾气去干活,没办法,活着得吃饭。

在外面待一会儿,等回了家把妹妹放下,收拾了满地狼藉,再背书做题。日子苦闷漫长的令人发疯,祁同伟在学校却只字不提。他把所有看得惯的看不惯的看得上的看不起的统统压在心底,埋起来,牢牢踩实了。
十五岁那年中考前夕,天热的像下火,蝉鸣声声嘶力竭。他在院子里抱着语文课本往外看,触目可及之处群山环抱,一重一重,似乎要将人困死在其中。
所有的人都安于天命,他不肯。
他捏着手里薄薄的课本,咬牙几乎咬出血来。
小妹睡午觉睡醒了,扶着门框睡眼朦胧的问他在干什么,他把课本给妹妹看,说我在复习准备考试啊。
小妹跑过去爬到他膝盖上坐着,又问考试做什么。
他揉揉妹妹的头发:“考试考的好,才能出去看看。”
“喔,”小女孩儿似懂非懂的点点头,翻着他的书看上面的图画,又问,“那外面有糖吗,哥哥你考的好,能不能给我买糖?”
“能,”祁同伟揽着她,目光落在远处的山顶上,“一定能。”
小女孩儿后来也锻炼出了强韧的神经———父母在堂屋吵架,无望的生活令人暴躁,他们骂人的时候似乎生怕说的话不够难听,恨不得挖出彼此祖宗甩在对方脸上———她不为所动,坐在一边看他写作业。

他同小妹算是与这个家最格格不入的两个人。父亲与大哥庸碌而燥郁,母亲尖酸刻薄毫无耐心。几个兄弟姐妹沉默内向,只有小妹性情温柔明朗,他则向来礼貌谦和。可他不该谦和,谦和该是上者对下者的态度。
他的礼貌谦和能无端的硬生生把人看矮一截。
祁同伟无知无觉,开始不知道为什么,后来白眼见的多了,更没心思去管原因。

一般情况下他的礼貌能挡住大部分人的讥讽,除了他爸那个令人糟心的小弟。
他爷爷奶奶喜欢他小叔,这无可厚非,他自己的父母也是如此,看重大的,宠爱小的,至于他们中间的…就只能尊上爱下呗。
他小叔被老一辈宠出一身泼皮无赖的毛病,偏还看他爸不顺眼,嫌他老实的窝囊,教的他们兄弟几个也窝囊。
他大哥有工作有底气,见了小叔从来都是掉头就走,其他几个要么是只能装傻胡乱敷衍几句,要么是还小不懂事,听不出好赖话,傻乎乎的跟小叔玩的还很开心。
有几次家里没别人,他在家写作业,小叔来了绕着他转几圈,嗤笑:“你还真指望从鸡窝里飞出去当个凤凰啊。”
他咬着牙不说话,他小叔瞅了他半天,唾弃一声走了:“傲什么傲,什么玩意儿。”
他爸曾在家三令五申要他们兄弟几个不许跟小叔起冲突。中国几千年的历史沉淀下来的除了精粹,还有糟粕。封建王朝强权的缩影藏在一些人的骨血里,不肯消亡。祁同伟对此厌烦透顶,觉得顽愚不堪,但他不说。人得识时务才能活的舒心,这个本事他无师自通。
那时候他坐在板凳上面无表情的听着,垂着睫毛,死死盯着门板上的一块疤。
他有段时间逼着自己不能去想这个,他不能带着烂了的根活着。
但多年以后他带着山水庄园的干股回来,小叔扔了脸皮称兄道弟的往前凑同他套近乎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想到这一幕。
———我这不是不如您愿,从鸡窝里飞出去当凤凰了。
他拿出领导人外交的态度,亲切友好的跟小叔客套,说好东西怎么能不分给叔呢,您从小到大照应了我们家多少云云。
小叔尴尬的应着,他则一脸的尊敬平和,还关切的问了问几个堂弟堂妹的工作生活状况,做足了小辈的姿态。
他爸妈在一边跟着笑,脸色阴晴不定,头上冷汗都快掉下来,直到他把人送出门,才悄悄的松了口气。

那时候所有沾的上边的亲戚都拼了命要往他眼前挤,想拿山水庄园的股份。他们伸手伸的心安理得,根本不去想这些钱里沾着多少穷苦者的血泪:在金字塔底层这么多年,就不许他们踩一踩别人了么?
可有一个人例外。他小妹不要,不仅不要,还忧心忡忡的问他,这钱干不干净。
祁同伟有点不快,问她是什么意思。
小姑娘刚过二十岁,留着披肩发,清秀柔和的面庞带一点严肃和担忧:“没有,四哥你不要多想,我怕你…会出事。”
祁同伟嗤笑,他能出什么事儿,汉东省赵立春一手遮天盖的严实,别说地上状子递不出去,天上恐怕也见不着什么怨气。
小妹抿嘴笑笑,不跟他争,但无论如何不要他的股份:“哥你记不记得我小时候,就是你上高中那会儿,我说如果你真的考出去了,回家的时候能不能给我带糖?”
想起旧事,祁同伟面上也柔和起来:“记得。”
他上大学的时候假期要赚生活费,回家次数不多,每次倒都记得给她带糖回来。那年头糖金贵,但他四年里回家的次数一只手都数的过来,加起来也花不了太多钱。有两次糖是陈阳买的,女孩儿天生知道小女孩的喜好,确实更得小姑娘喜欢。
“我一直只想要那几块糖,你已经买给我了,别的我什么都不要。”
祁同伟瞠目结舌,被她堵的说不出话来,只觉得她小孩子心性还不懂事儿,暗地里给她办了张卡了事。
他一直也不知道,所有人都说,小妹的脾气最像他年少的时候,带一种近乎油盐不进的执拗。
可他早不似少年时的性格了,尤其结婚以后。前几年还好,后来便三天两头的吵架。
他拼命要扔的东西终究没扔掉。
梁璐无时无刻不在挑他的火气,开始他知道她是无心的,后来他也分不清她是有心无心了,一句话里能挑三个刺,又分不清是谁扎的。
他年少时埋在心里的东西没死透,一得机会便开始疯长,抽出枝条,带着刺。
他无可奈何,更没心思去管梁璐。

上高中的时候他偶尔还想过以后的家庭,想着无论如何起码不能像自己家一样成天吵架。但有女孩儿给他递纸条,他又看都不看。


高中同初中相比同学间的关系已经悄然发生了变化,有人开始悄悄恋爱,背着老师和家长偷偷牵牵手,像搞地下工作。
祁同伟长得好看,成绩又好,有不少女生喜欢他,可是他对此不感兴趣。
朝不保夕看不到未来的幼稚感情,除了耽误时间,还有什么用处?
他只对三种东西感兴趣,成绩单,助学金,和一日三餐。

他以全县第一的成绩考进这所高中,校方减免了他的学费,祁同伟觉得有些可笑,他写了很多年的知识改变命运,这是第一次用成绩换来实际意义上的东西。
他成绩好的令人咋舌,但事实上除此之外他没有别的路可走。不读书能做什么?土里刨食,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过一辈子?他不是过不了这样的日子,农忙的时候他去地里帮忙干活,什么都可以做的很好。
但他无法容忍自己过这样的一辈子。
上大学的他偶尔讲一点以前的事儿给陈阳听,她身上有种神奇的气场,好像说给她听的东西再多不堪回首也不算太难堪。
说完了他垂下目光不看她,笑着说你别笑话我。
陈阳悄悄去握他的手,问他,我为什么笑你?我觉得你很厉害啊。
后来他模模糊糊的想起来那时候的事儿,才后知后觉的琢磨过来,或许不全是陈阳的关系。或许是因为他动过真感情。

整个高中祁同伟当了三年语文课代表。那时候他滴水不漏的性格已经初现端倪,在班里人缘不错,成绩又好,班主任一开始指认他当班长,被他拒绝了。后来他挑来挑去选了个语文课代表的职务,跟老师说自己喜欢语文这个科目。
事实上则是因为班长杂事太多,高中课业繁重,他不想分这么多心思。但申请助学金班干部这一项又很加分,于是两厢权衡之下,挑了个最清闲的课代表。
几个任课老师都喜欢他,除了物理老师。物理老师人有点年纪了,曾经拉着他去办公室帮忙批改试卷,一边打分一边语重心长的同他说年轻人功利心别这么强,以后要吃苦头的。
祁同伟态度十分端正的点头答应,然后依旧不怎么在理化生上多下功夫。他已经决定了要读文科,再说他理科成绩又不差,高二分科会考一过,这些东西都没有用了,何必浪费这么多时间?

第二年开学他没再见过这个老师,听说是调走了。
没过多久高二分科,副科六门砍了一半,高三似乎还很遥远,整个年级的气氛都稍稍放松下来。
学校里有个很小的图书馆,只对老师开放,语文老师给了他一把钥匙。
他闲暇时看很多书,尤其多读历史,人说以史为镜可以正品行。然而他没在书里找到镜子,反而越看越有些心慌。
大道理太过空泛,写在作文纸上,塞进演讲稿里,都可以撑的满满当当,但放在日常琐碎而艰苦的生活里,便虚幻的近乎可笑。
一句话短短几个字,不虚费力便可念完。然而生活漫漫无期,哪一分哪一秒不需要生生的熬。
你说一百遍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面对苦难该受的罪也一分都不会少。
似乎别人都信,只有他读不懂,这种茫然令他惶恐不安。
于是他把疑惑小心翼翼隐晦的写进作文和老师平常要求写的周记里,期望在批阅上能看到什么答案。
他那时候不过十五六岁,就算再早慧,遇到疑惑第一反应也还是要找长辈问问,但父母叔伯肯定是不可能,几个哥哥也不行,他们都觉得他念书念的有些走火入魔,如果不是因为他成绩太好挂在嘴边觉得自己脸上有光,大约也不会让他一直念下去。
当然最大的原因大概还是他年年都申请助学金,学费交不了多少。

作文和周记都是一周一批,他周一把作文纸作业本收好理整齐,送去办公室。周二又抱回来发下去。
然而他没得到想要的答案。
语文老师给他打了个很高的分数,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也不能有,一个破败县城里的高中老师,教一辈子学可能也遇不上几个这般聪慧的学生。更何况祁同伟情况更为特殊,他优秀出挑,早慧稳重,但却不是教养出来的,是自己拼了命一路跌跌撞撞磨出来的。他像从沼泽地里挣出来的一个人,急着冲去一身的泥,老师没法说什么。
在人生路上,他还不敢为人师。于是挑了个最稳妥的办法,反正祁同伟成绩这么好,等他考上大学,总会遇到个能给他答疑解惑的人。他现在高二,等这么一年,没什么的。

祁同伟有些失望,但也不是很难接受,更不会再去追问,他从小知道看人眼色适可而止。
偶尔他会想想高一的物理老师,他想问问为什么他这算“功利心”。可是也早就联系不上了。
很快种种疑虑不安都被高三一轮接一轮的复习考试压的标点符号都不剩。他在最好的一个班里,大家都在拼命,气氛紧张又热烈。

那年高考还是先填志愿后考试,连个备选都没有,一旦填的不好所有的努力全都要作废。
祁同伟填了汉东大学政法系。汉大收分本来就高,政法系的门槛更是高的吓人。毕竟传说政法系与官场几乎直接挂钩,想碰运气的人一茬又一茬,分数线水涨船高年年往上飘,飘的几乎令人望而生畏。
班主任找过祁同伟两次,暗示他要不要稳妥一点。
祁同伟明确表示自己考虑的很好。他把汉大近些年的分数线上涨趋势翻来覆去看了一年,又掐着时间做过很多遍历年的考卷,大致路数和难度也研究过几遍,只要没有太过分的变动就没有问题。
如果运气实在不好,他也认了。

最后志愿表交了,六月份高考,七月末通知书到了,班主任和语文老师亲自送过来。
这个消息很快传遍了全村,大多数人不知道汉东大学到底是个什么大学,只知道是个大学反正是很厉害就是了。一些人开始拿祁同伟教育自家孩子,大部分人眼里还是带点不屑,他们从骨子里还是不太看得起读书人,成绩单有什么用?能当饭吃吗?
祁同伟不管这些。
他当天下午一个人去爬山,在太阳落山之前到达山顶,阳光热情明媚将他笼罩其中。
心跳因为短时间高强度的运动在胸腔急促如擂鼓,一下一下敲着他揣在胸前口袋里的录取通知书。
祁同伟低头去看山脚下密密麻麻挤挤挨挨的红瓦土墙房屋,又转过身去看远山重叠间的磅礴落日。
他终于来到了这条路的起点,前路光明坦荡,尽是理想与希望。
此山可攀,此水可济。
狂风起于青萍之末,他在此处出发,从此江河万里,再没人拦得下他。
———————end———————
然而这句话还有后半句。
风起于青萍之末,止于林莽之间。
我忘记在哪里看过这句话的释义:后来被人们用于形容各种事物的起末,形容不知不觉发生,经过一番轰轰烈烈,最后平息。
像他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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